洪予健[1]
敬愛的趙天恩牧師離開我們和他所建立的中國福音會已經20年了。但對我來說趙牧師，如同聖經所記念的信心偉人那樣：「他雖然死了，卻因這信，仍舊説話」（來11：4）。這樣的感受爲何在我身上如此强烈，大概與我個人的得救前的背景和經歷有關。作爲一個經歷文革浩劫、在八十年代心高氣傲赴美留學、后被六四血案衝擊，卻又在追求科學與民主的道路上遭幻滅的我，能成爲「六四」后在海外第一批信主的大陸留美學者，實在是蒙了神的大憐憫。原來我以爲基督教和其它宗教都一樣，都是人爲了逃避這世界的煩惱或苦難所創造出來的一種解脫。但神開了我的眼，西方文明中我視爲寳貴的科學與民主的成就，其實是基督教信仰帶來的產物。至於那造成近代中國最大禍害的共產主義和當今在西方盛行的「政治正確」，归根结蒂就是人要與神爲敵，靠自己建立美好社會的狂妄自大。這種烏托邦性質的罪惡也只有在基督福音光照下，才能被揭穿而使人醒悟。主耶穌交付教會的福音大使命是一場屬靈的爭戰。爲此我們就要在思想和文化的層面上關注當代魔鬼的伎倆，以便對症下藥，攻破堅固的營壘：「將各樣的計謀，各樣攔阻人認識神的自高之事一概攻破了，又將人所有的心意奪回，使他都順服基督。」（林后10:5）。當時我信主不久，靈命也確實幼弱，但是這種看見卻非常强烈。我不但以「在追求自由民主中認識耶穌基督」爲題發表了我的信主見證，也興奮地向教會的一些主内前輩分享和討教。可是令我沒想到的是他們中的多數對我雖然愛護有加，但對我的見解卻不以爲然。他們勸我既信了主，就是被主分別為聖了。我們要多讀經禱告，與主親近，不可再管世上之事，尤其不要和政治沾邊。在我看來，作爲基督徒當然要讀經禱告，但爲什麽就不需要建立一個整全的基督教世界觀呢？原來華人教會中的基要派，强調主耶穌十字架的救恩和個人因信稱義固然可貴，但卻因著傳統裏的反智傾向，并不重視對教義和神學的研討；又因聖俗二分的緣故，不贊同教會在世界上除了福音使命，還當有文化使命。這仿佛給我當頭澆了一瓢涼水，使我在事奉的起步道路有了一些困惑與孤單之感。
但是神的恩典夠用。當我信主后第二年(1992)秋，蒙召入讀維真神學院時，有幸在世界著名的神學家J.I. Packer 教授門下修習系統神學課程，爲我信主時的看見打下了堅實的歸正信仰根基。在歸正神學的傳承裏，持守忠於聖經全備啓示的教義對於教會的建造是至関重要的。華人教會中因著對聖俗二分的錯誤理解，否認文化使命的觀點，恰好是歸正神學中所反對的。我更感謝主的是，我有幸認識了兩位華人教會中的前輩領袖。這兩位中，一位是普世華人教會中最知名的奮興佈道家、神學思想家唐崇榮牧師；另一位就是近代華人神學教育和教會歷史研究的先驅趙天恩牧師。他倆的共同特點都是以全備的歸正福音信仰作事工的指導，都對中國的文化歷史和共產政權的性質有深刻的認識。和他們相交中，我有一見如故、心心相印之感。我相信聖靈感動我來追隨並投身在他們的事工中，效法他們爲我在信仰和事奉道路上的導師和楷模。我從這兩位神在當代華人教會中重用的僕人身上，看見了神是怎樣使用他們來引導文革后百廢待興之中國家庭教會的重建之路。我甚至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正是由於神在海外所興起的唐崇榮牧師以歸正信仰立場為導向的福音奮興佈道事工，結合了趙天恩牧師深入中國福音工場而推出的以「三化異象」為導向的領袖培訓事工，大大地影響和更新了中國家庭教會，尤其是那些新興的城市家庭教會的信仰立場和福音事工的方向。這其中的傑出範例當推如今在爲主坐監受苦的王怡牧師所建立和牧養的成都秋雨聖約長老教會。王怡牧師本人在他最新出版的《中國家庭教會歷史》一書中，極大地推崇了唐牧師和趙牧師這兩位屬靈前輩對他個人的帶領以及對中國家庭教會的復興和歸正就是一個明證。
如今在記念趙牧師親手創立的中國福音會走過的四十年之際，提起趙天恩牧師對於當代中國家庭教會的種種貢獻，真是不勝枚舉，但我在這特別要為趙牧師所作的兩件事來感謝神：第一神興起趙牧師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末，抓住中國剛進入「改革開放」的歷史契機，在香港創立「中國教會研究中心」，以純正的信仰為引導，以歷史性的眼光作總結，將文革歷盡浩劫后的大陸家庭教會的重建和培訓連接在普世歸正福音派的歷史傳承中。其中值得一提的標誌性成就，要數趙牧師在1998年促成公佈的《中國家庭教會信仰告白》。正是這份歷史性的文件為正統神學在當今中國教會成爲主流作了奠基性的預備。第二，神帶領趙牧師為中國福音會事工所定的「三化異象」宗旨，即「中國福音化，教會國度化，文化基督化」，在我看來，絕對是趙牧師留給中國福音會乃至中國家庭教會最珍貴的屬靈遺產。因爲這為中國家庭教會指出了在歸正福音道路上正確前行的航向。在我的心目中，趙天恩牧師不僅是持守純正信仰，具備高度神學歷史文化素養的學者，也是敬虔謙卑、愛人靈魂的牧者。正如我在早前的一篇記念文中提到，我輩在北美早期來自大陸的中青代的傳道人，多數曾蒙趙牧師的關懷帶領。更重要的，趙牧師在中國的福音工場上不儘是一個有遠見卓識、有勇敢擔當的戰略家，同時他也是一個身先士卒、無懼深入福音爭戰前綫的僕人領袖。為福音的緣故，趙牧師雖常西裝筆挺地在海外主持，或出席各類事工研討會，激情地發表充滿洞見的研究報告；但他更不辭勞苦，親自出入中國上百次，走遍各地的城市和農村家庭教會，培訓教會領袖，實地體驗瞭解教會在逼迫中的患難和見證，無所顧忌地將政府打擊基督教的惡行報道出來。趙牧師曾多次來溫哥華舉辦講座，不但讓我這個晚輩作他的回應講員，又于2001年請我成爲加拿大中福會的董事，使我頗有受寵若驚之感。趙牧師希望我可以隨他到中國，尤其是到河南和安徽兩地去看看。我想這一天總是會來到的，我們會在趙牧師的帶領下，高舉著「三化異象」的大旗，在中國的福音工場大幹一場。2003年11月22日，當趙牧師帶著假髮出現在溫哥華的董事會上時，我才得知趙牧師患淋巴癌接受化療已有一段時期了。大約趙牧師看到了我一臉的驚訝，隨即就以他特有的幽默言語安慰了我。是啊，趙牧師所承擔的責任如此重大，神怎會不保守醫治呢？因爲中國的工場太需要他了，我們為趙牧師多多禱告就行。可是誰能想到不足倆個月，就傳來了趙牧師于2004年1月12日在加州回天家的消息。這讓我一時猝不及防、痛徹心扉。那種痛感趙牧師壯志未酬、英年早逝、及我等輩頓失恩師帶領的茫然之情，可以用當年的以利沙看見以利亞被神接走之時所呼叫的來形容，「我父啊！我父啊！以色列的戰車馬兵啊！」（王下2：12）。
耶穌說「一粒麥子不落在地裏死了，仍舊是一粒；若是死了，就結出許多子粒來。」（約12：24）。耶穌這話用到趙牧師身上是再貼切不過了。唐牧師在記念趙牧師的悼文中指出：「他是一個有真知灼見、明白正值的人，基督教信仰與他的生命不能分開；他持守教會的發展和執政掌權者之間，仍有一些不能妥協的真理原則。所以他對中國教會研究有獨到的見解。…..他在華人教會中具有極尊貴的地位。」從人看來趙牧師的確是過早地離開了我們。他的離去是海外華人教會，中國大陸受逼迫的家庭教會，尤其是他創辦的中國福音會，一個巨大而不可彌補的損失。但是神讓我們曉得「萬事都互相效力，叫愛神的人得益處，就是按祂旨意被召的人。」（羅8：28）我相信神讓趙牧師如同保羅那樣爲主捨己，在他的一生裏守住了所信的道，跑盡了當跑的路，更是打了那美好之仗。神在天上有公義的冠冕為趙牧師留著。神在地上也會興起許多受了趙牧師生命感召的籽粒出來，接過趙牧師手中的「三化異象」大旗，繼續前行。當然擺在面前的現實，卻不容我們那麽樂觀。在我的印象中，趙牧師在世時，海外華人教會大多數是站在受逼迫的家庭教會一邊，不與受政府操縱的三自愛國會打交道。但是自趙牧師回天家後，風向起了變化，一些港臺的基督教機構和神學院從低調與官方三自會及下屬機構來往，發展到建立公開合作的關係。反過來說，隨著近年來中國政府對家庭教會的迫害加劇，為安全起見，一些海外華人教會（機構）不但撤銷了在中國家庭教會的各種服事，甚至也不敢（或不便）在海外為受苦的肢體發聲。至於趙牧師提出的「三化異象」事工，在海内外華人教會中更是敏感中的敏感。因爲在中國政府的眼中，這三化中的每一化都阻擋了中共宗教政策在中國教會中的貫徹和統戰。我們用「中國福音化」的異象將全備純正的福音傳遍中國大地，來抵擋中共企圖改變福音真理本質的「基督教中國化」企圖。我們提出「教會國度化」，表明屬神的教會必須在基督裏成長為天國的樣式，而非被中共改造與社會主義相適應。如果說前「兩化」是爲了保守神的福音和神的教會不被世界擄去，那麽我們的「文化基督化」更像是教會向著世界發起進攻。這裏「文化基督化」的要義，第一，用神的道將各樣攔阻人認識神的自高之事一概攻破，這些要被攻破的自高之事，就是以人爲本，以「政治正確」為標榜的科學主義、共產主義、民族主義、進步主義等。第二，用基督徒的作鹽作光的行爲模式來引領社會風氣。信徒皆祭司，在社會的各行各業中，不管做什麽，都是為主而做，使基督「在凡事上居首位」。正因爲「三化異象」事工是一場為著福音的緣故，獨尊基督爲王，向中共的無神論共產意識形態發起的全方位的屬靈爭戰，所以成了政府的眼中釘，被列爲重點的打擊對象是毫不奇怪的。這嚴峻的現實擺在后趙牧師時代的中國福音會面前，確實構成了極大的挑戰。中福會是否還能公開高舉「三化異象」的大旗，開展面對大陸家庭教會的福音培訓事工呢？
當我在2011-2013以個人身份連續三年受邀在香港對大陸家庭教會的同工進行有關基督信仰文化使命的培訓時，我提到了已故趙牧師的「三化異象」，卻發現新一代的年輕同工們對此知曉甚少，但他們卻願意多多領受這方面的信息。我相信神給了我一個看見：那就是何不以中國福音會的名義公開以「三化異象」為主題，展開對大陸家庭教會同工的培訓研討事工？當我向美國中福會的會長趙享恩博士和加拿大中福會的會長陳國瑄博士分享這一看見時，並表示只要中福會批准，我願意以義工身份擔任「三化培訓中心主任」一職來主持這事工。感謝主！提議得到了兩位會長的大力支持。他們認爲即便這個提議未能在中福會國際聯會上得到一致的贊同，至少美加兩地中福會可以聯合起來開展這事工。於是趙享恩牧師和我以雙主席的身份，加上了對華援助協會的傅希秋牧師，共同籌備這一事工。
感謝主！終於在趙天恩牧師辭世的第十個年頭，2014年6月20-23日，以北美中國福音會之名主辦的第一屆「三化異象」營會，主題是：活在全備的基督信仰中，在香港浸會園正式開幕，與會者來自中國各地教會同工近四百人，達到了該營地的接待人數的上限。接下來2015年3月6-9日，第二屆的「三化異象」營會在香港烏溪沙青年營舉行。主題是：活出全備的基督信仰。由於主辦單位的報名網站被惡意駭客，製造了很多假報名，中國各地教會來赴會的人數超過上限名額近4百人，總數達一千四百人。一時造成了安排住宿和用餐的困難。感謝主！與會者中有來自溫州作旅遊生意的弟兄，緊急聯係香港各旅館和客車服務，幫助舒緩了營地的接待壓力。這次大會為神大大所用，唐崇榮牧師、美國的著名神學家Dr. Wayne Gruden和如今尚在爲主坐監的成都秋雨聖約長老教會王怡牧師的信息，給予赴會同工極大的激勵，會議中因人員超額帶來的種種不便就不足挂齒了。因這次營會的規模和聲勢引起了政府當局的密切注視和追查，故我們決定縮減來年的第三届「三化異象」營會的規模，讓會議的報名在隱密中進行，使參加者不被截留，順利成行。
感謝主！第三届「三化異象」營會於2016年4月5-8日在香港浸會園舉行。主題是：勇守真道。内地家庭教會同工近四百人與會。唐崇榮牧師、西敏神學院院長Dr. Peter Lillback和曹三強牧師應邀為專題講員，有力的傳講神寶貴的真道，會眾大受激勵。但是隨後我們得知，有不少與會者回到内地後，受到了公安、國保的嚴厲警告：今後絕不可出境參加此類「三化異象」營會的聚會，違者後果自負。這種情形很不尋常，不但反映了中國政府當局全面加大了對家庭教會的打壓力度，更表現出他們將北美中福會連續三年在香港舉辦的「三化營會」當作直接的威脅，擺出全力阻止的威嚇架勢。
值得一提的是，講員之一的曹牧師於次年2017年3月5日赴緬北宣教返中時被捕，罪名是「組織非法越境」，其實他在滇緬泰等山區建立了多所聖經學校及戒毒中心。他為主受苦坐牢7年，終於在今年(2024年3月5日)出獄，當局直接遣送他回老家長沙，弟兄姐妹們在昆明監獄門口都沒有接到他。但曹牧師出獄后，既沒有身份證也沒有戶口，無法申辦手機和外界聯繫，無法乘坐交通工具，無法看醫生，跟在獄中其實沒有什麽分別，只不過從小監獄換成了大監獄。
2017年我們仍然頂住壓力舉行，因為2017年還是馬丁路德改教運動五百周年慶。我們堅持于2017年9月12-15日在香港浸會園營地舉辦第四届「三化異象」營會。主題是：歸正信仰與三化異象。不出所料，這次營會遭到了當局更加嚴峻的堵截，不但講員王怡牧師被當局首次禁止出境，封堵在成都的機場，原計劃從國内來港報名赴會的應有350人左右，但實際與會者不到150人，其中大多是首次參加者，因為他們尚未在公安、國保的黑名單上。至於那些前幾次來過「三化異象營會」的同工們，有些是因受了警告而不敢參加的，有些是不顧警告買了票卻被强行取消的，更有不少同工是被直接堵在家中，或出境的關口上。要感謝主的是，雖然人被捆綁，但神的道不受捆綁。王怡牧師雖然不能赴會，但仍然將他的三場證道視頻傳到大會播放，甚至在視頻上與營會現場互動，回答衆人的問題。王怡牧師對主的忠心和無畏的勇氣感動了營會裏的每個人。營會在大家為王怡牧師和許多被堵截在内地的眾教牧同工的禱告聲和彼此閒互道珍重的依依不捨中結束。因爲此時大家都有一種預感：面對内地的加緊封堵，很可能2018年的第五届「三化異象」營會就無法舉辦了。這個預感後來真的被應驗了。2018年初中共當局發佈了新的更嚴厲的宗教法規。2018年12月9日成都公安抓捕王怡牧師夫婦及秋雨會友同工一百多人，使中國的家庭教會處在更加嚴峻的逼迫中。連原本在中共「一國兩制」承諾下的香港，也在2020年的六月被「港版國安法」取代。香港作爲海外機構來培訓内地家庭教會的好日子也似乎走到了頭。我們只能將未來中福會「三化異象」的事工如何開展的事，放在禱告中，交在主的手裏。但是無論如何，現在回想起來，使我感到最寬慰的是，我們終於在至暗時刻尚未完全到來之前，抓住了最後的時機，連續四年在香港公開舉起了趙牧師的「三化異象」大旗，爲主打了美好的仗。
最後要感恩的是，神帶領我在這四次的「三化異象」營會中經歷了祂莫大的恩典和能力。作爲一個常年牧會的牧師，我雖然也常被邀請在世界各地作佈道培靈和事工研討會講員，但是任務比較單純。只要一心預備所要講的信息即可。但是面對中福會在香港開展的「三化異象」大陸事工，我在牧養本教會的壓力下，還必須同時擔負起在異地的營會籌備和營會講員的雙重任務。這絕不是我所能承擔的。感謝主！在營會的籌備和組織中，美國中福會和對華援助協會在財務上和人事資源上給與了有力的支持。會長趙享恩博士不辭辛勞、每場必到，代表主辦單位歡迎内地來的教牧同工。趙鍾越娜師母更是在第二、三次的營會上主持婚姻家庭講座，受到與會者的極大歡迎。加拿大中福會資源有限，後三次的營會，從我本人牧養的信友堂裏出來三位對中國宣教有負擔的姊妹，義務地做營會的報名接待工作。感謝主！她們中的兩位現在都已走上全職事奉的道路，另一位至今還在負責三化事工的財務。最後，感謝主使我在這四次營會中，圍繞著「三化異象」在中國的主題，講了十三場道，以此來緬懷趙天恩牧師留給中國教會寶貴的屬靈遺產，更將「三化異象」的星星之火，帶入新一代中國家庭教會的禾場裏。（2024年8月5日于加拿大溫哥華）
洪予健牧師為溫哥華浸信會信友堂主任牧師，亦為中國福音會加拿大分會董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