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圈養」的大學生

——淺談疫情後中國大學生事工的現狀與未來
林玖悅[1]**
什麼是「圈養」?「圈養」可以從兩個層面來理解:一方面,它指的是因政治壓力和疫情管控所導致的實體隔絕狀態;另一方面,它也形容精神層面的閉塞與封閉。過去十年來,中國對基督教信仰的限制逐步加強,甚至達到威脅和逼迫的程度。對於基督徒大學生而言,由於基督信仰的背景會直接影響到他們是否能順利畢業,因此,他們當中不少人不得不放棄傳講福音。尤其是在疫情期間,中國實行「動態清零」政策,進一步強化了對大學校園的管理,學生可以說被置於一種「圈養」的狀態。
如今,疫情已過去一年多,但三年的疫情對這一代大學生到底造成了哪些影響?在接觸和牧養上,與疫情前相比有哪些不同?大學生事工當前又面臨怎樣的攔阻?我有幸邀請了兩位同在一線服事的校園同工(分別來自華北的Peter和華中的Moses),與來自華南的作者我(Lydia),一起探討展開深入的對話,通過回顧過去十年學生的變化,反思當前的現狀,並展望未來。
一、接觸與牧養
Moses:我所在城市的大學生數量龐大,但基督徒的比例極低。舉例來說,在一所大學通過「掃樓」[2]方式尋找基督徒或對信仰感興趣的學生時,發現基督徒的比例不足千分之一,猶如大海撈針。即使是已經信主的大學生,信仰狀況也不甚樂觀。其中大部分是信二代或信三代,真正有讀經、禱告、查經等信仰生活的比例不到五分之一。很多學生參與團契,主要是為了群體關係和吃喝玩樂,而非信仰本身。
過去,大三、大四的學生還能牧養低年級的同學,但現在,即便是研究生帶領大一、大二的學生也很困難,導致牧養和訓練學生領袖的責任更多是由同工親自承擔。目前,基督徒學生普遍缺乏信仰的深度和廣度。他們可能熟悉「耶穌基督為罪人釘十字架」這樣的基本信念,但對於創造、救贖之外的盼望以及三位一體等核心教義,往往所知甚少。此外,許多學生沉溺於網路世界,用「躺平」來逃避現實。過去我在輔導學生時,容易看出學生靈命的深層需要和問題,常常在對話中可以「直擊他們的靈魂」,現在要真正走進他們的內心,則需花費更多時間,牧養也因此變得更加艱難。
Peter:隨著疫情結束,實體上的「圈養」正在逐漸解除。然而,更大的問題在於,許多學生開始「圈養」自己的內心。他們習慣了依賴手機,減少與他人的接觸,封閉在自己的小小世界中,不在乎外界如何看待自己。這種「圈養」不僅僅是實體上的隔離,更是一種精神和屬靈上的隔絕,形成了自我與外界之間無形的「牆」。
我所在城市的娛樂選擇更加多樣化,因此團契活動更難吸引學生參與,無論是對信徒還是非信徒而言。目前,參與團契的信徒學生大致呈現「兩極化」的情況:一類是來自頂尖大學的學生,這個族群較具有「學生主導」[3]的特質,但他們缺乏與神的關係,僅停留在知識層面;另一類學生則是非常穩定地參與團契,但對建立關係或娛樂活動缺乏興趣,只是機械性地參與團契,卻不參加主日崇拜。
總體而言,如今的學生團契已從追求「數量」的階段,轉向注重「品質」的發展。 作為校園同工,我們只能牧養那些能夠接觸到的學生,而不能急於求成。我們正處於需要放慢節奏的階段,接受學生事工處於「低谷」狀態的現實。
儘管如此,疫情結束後國內學生事工還是呈現出希望。一方面,雖然疫情期間教會和團契的運作幾乎被「清零」,但仍有不少基督徒學生在疫情後回歸信仰;另一方面,全國疫情封控解除的關鍵「白紙運動」,正是由學生群體自發的,這一事件促使許多基督徒學生開始更深入地思考信仰如何回應社會。
Lydia:非常認同。我想補充一點,過去的學生更願意與人建立關係,主動向同學分享信仰,甚至邀請人參加信仰活動。然而,在「自我圈養」之後,學生的人際交往能力明顯減弱。牧養這些學生需要大量的一對一跟進和陪伴,同工需要投入更多的時間和精力。
二、壓力與攔阻
Peter:學生事工面臨的外在環境壓力,實際上是可以克服的。大城市由於需要關注的焦點較多,執法人員素質相對較高,一般不會野蠻打壓,加上教會支援的資源更為充足,反而壓力較小。而在內陸或二、三線城市,事工所面臨的壓力則顯著增加。
然而,相較於外部環境的挑戰,學生事工更大的攔阻來自於教會與學生事工團隊或團契之間的張力。就我所在的城市,雖然許多牧者願意支持學生事工,甚至自身曾是學生事工的受益者,但仍然無法避免與學生事工團隊產生矛盾。其主要原因包括:
對學生事工團隊的成見:部分教會因過往與團隊合作的不良經歷(如學生參與團契但不參加主日崇拜),而對團隊持保留態度。
理念上的保守:一些牧者質疑學生事工是否需要透過這些團隊,他們認為教會本身就能承擔這部分責任。
Moses:教會與學生事工團隊在理念上的分歧,可以追溯其歷史背景。三、四十年前,國內的學生事工團隊是由不同教會差派的同工所組成的,是教會期待下的產物;而如今,這些機構的同工更多是來自相同理念的體系,較少受到教會體制的影響。學生事工團隊強調行動實踐、傳承與學生自身的主體性,認為學生既是傳承者也是見證者,因此對學生群體的瞭解乃基於同工本身從團契中成長的經歷。雖然教會中也有一些牧者對年輕人有負擔,但他們和年輕人的對話內容,往往與學生真正關注的議題脫節。
Peter:處理教會與團隊之間的張力需要智慧和平衡。我建議:
務實推動事工:無論教會或團隊,都不應通過喊口號或依賴關鍵績效指標來衡量事工成果。例如,「今年要接觸多少學生」或「要培養多少領袖」,而應更加「接地氣」地開展事工。
坦然面對張力:雙方應正視分歧,避免觸及彼此的敏感點,在各自領域內低調合作。
加強交流:教會與團隊需增加溝通,避免各自為政,共同尋求更好的方式推動學生事工。
三、變化與挑戰
Moses:我們團隊中包含了不同年齡層的校園同工,而每一代人都深受其時代背景的影響。 例如,60年代的人受「紅色」文化的薰陶,形成了鬥爭觀與批判觀;80年代的人受到改革開放和港台文化的影響;90年後則更多體現出後現代文化的特點。而如今2000年後出生的世代,對之前的這些文化幾乎完全不了解,因為他們未能從家庭中傳承正確的價值觀念。
這種「無根」的狀態,在接受公立學校教育的基督徒學生身上,尤為明顯。我發現,現在主日學對2000年後出生世代的牧養模式,與當年牧養80後學生的方式幾乎沒有變化,都是注重教授聖經故事和知識,但2000年後長大的學生,卻普遍缺乏信念感,這很可能是因為他們經歷的仍是灌輸式教育。這一代學生,不論是從學校教育、經濟環境,還是家庭和個人的動機追求來看,都顯得缺乏動力和方向,對許多事情表現得無所謂,或者不覺得有需要。這種變化帶來了牧養的挑戰——與學生「連結」變得更加困難。這也是我們前面提到牧養因難的原因之一。
有一類學生,其典型代表是團契中那些「信三代」的「老油條」。他們在慢慢開放內心世界時,會突然停下腳步,不願再進一步深入探索,即使內心問題未被處理,也無所謂。
另一類學生是「信二代」,他們會對信仰進行反思。例如,「上帝是否美善?」 、「這是不是那位上帝?」。但反覆思考了六、七年後,他們仍會質疑「這位上帝真是我信的那位上帝嗎?」
第三類學生非常聽話,言聽計從,但卻很難察覺他們內心真實的想法。他們習慣迴避衝突和張力,導致在團契中缺乏真實的互動和關係。
此外,學生之間的人際關係也發生了一些轉變。例如,姐妹之間因緊張關係而無法相處時,通常會更傾向與弟兄親近;反之亦然,導致男女關係模糊不清。這使得牧養過程中,不僅需要關注信仰的深度,還要引導他們建立健康的人際關係與界限。
總的來說,牧養的理念看似簡單:挖掘學生內心最真實的需要。但要做到這一點卻非常困難,如果無法觸及內心深處的需要,牧養和傳福音就難以奏效。
Lydia:那要如何「挖到」學生內心最真實的需要呢?
Moses:可以從他們最關心的淺層問題入手,比如學業、家庭、戀愛和未來的工作。 這些是他們主要關注的焦點。同時,疫情帶來的經濟和工作壓力,直接加重了他們內心的焦慮,這也是一個有效的切入點。我們的目標是引導他們回到內心深處,去尋求上帝的心意。然而,在這樣的焦慮環境中,他們很難靜下心來,甚至無法堅持去尋求上帝,加上他們自身生命的問題,於是形成了惡性循環。
我們可以嘗試幫助學生養成「安靜」的習慣,操練靈修、情緒覺察和接納的能力。這些方法雖然有效,但堅持下來卻很困難,因爲學生往往只是參與同工安排的「事工」,而非真正主動尋求與上帝的關係。
Peter:確實,目前國內學生事工尚未找到一個行之有效的方式,來應對這些挑戰。我認為,花更多時間陪伴學生是必要的。這並不是安於現狀,而是接受他們的現狀,慢慢地去影響他們。 正如四季交替,學生事工也需要適應「季節」的變化,逐步推進。
四、資源與獲取
Moses:學生事工中最迫切的需求是年輕的同工,尤其是剛畢業的年輕同工,因為他們離學生時代最近,對學生的理解也最深刻。而資深同工的核心任務,是培養年輕同工,引導他們去影響學生。這種模式就像「借力使力」,通過關係帶來更深遠的影響。然而,資深同工往往容易受到自身經驗的限制,過去的方法可能已不適用於當前的情況。因此,資深同工需要保持學習的心態,在陪伴年輕同工的過程中,不僅幫助他們成長,也反思並調整自己的服事方式。
在過去,全職同工的標準包括清晰的呼召和穩定的靈命狀態,但如今許多年輕同工並未完全明確自己的呼召,僅僅因對學生群體有負擔而參與服事。因此,培養這樣的年輕同工需要更多的陪伴和引導,幫助他們開闊視野、反思使命,並給他們時間尋求異象。建議在他們服事半年或一年後,重新評估其呼召和使命的變化。此外,對年輕同工最大的傷害有兩種:一是將他們當作完成事工的工具,二是缺乏對他們的信任。因此,不應輕易推動年輕同工「為了全職而全職」。
Peter:2000後的同工有其獨特的優勢和劣勢,因此需要系統性的培訓。神學教育固然重要,但並不能直接解決他們成長的需求。我們需要為年輕同工建立支持和培訓系統,成為他們的同行者,而這正是國內目前比較缺乏的。
Lydia:我深有同感。我所在的團契中,年輕同工(包括我自己)大多是透過某學生事工團隊的獻身會,而投入全時間服事的。學生時期的熱情和單純的心志可以影響一生;然而,這種熱情被點燃後,很多學生卻不一定會回應成為全職同工。有些學生因缺乏清晰的呼召,或無法處理熱情與現實的張力,最終可能逐漸冷卻。獻身會「點燃」學生的熱情並不難,難的是如何幫助那些感覺被「點燃」的學生持續成長,使他們的熱情得以延續,並找到符合個人恩賜和位置的事奉方向。
五、展望與預備
Moses:目前國內學生事工的主體除了教會,還受兩個主要學生事工路線的影響:一個強調異象與傳福音;另一個注重處境、訓練與反省。在多元處境下,這兩種路線的方向正逐漸靠近,未來可能在某些方面進行整合。但不同城市的情況差異大,具體合作需要因地制宜。
Lydia:我所在的城市,學生事工都受到這兩者的影響。同工需要先認識自身所處的文化和學生群體的需求,再探索如何結合兩者的優勢,以更有效地幫助學生成長。
Moses:這就是所謂「處境化」的問題。國內的學生事工一直受到港台影響,但我們很難像他們一樣扎根於本地文化。例如,台灣的學生事工注重務實,這與他們的文化緊密相關;而香港則強調神學反思,形成了不同的處境化模式。我們需要根據自身團隊的特點找到適合的路徑。例如,若選擇走反思路線,但團隊缺乏具有深層神學思考能力的同工,就難以繼續推進。
從方法論來看,台灣的學生事工往往使用小組動力和歸納式查經;而香港更關注學生的特長或恩賜。這代表未來的5到10年中,學生事工需要從服事群體的實際需求出發,同時開闊視野。如果我們總是抄襲他人的創新,卻不探索自己的方法論,就難以實現真正的突破。
Peter:未來的學生事工需要處境化地理解自身使命,同時適應所處城市的特點,實現「城市化」。爲此,我們必須深入理解城市文化,並結合學生事工的發展需求。
Moses:舉例來說,香港的畢業生事工強調異象和使命;而國內的畢業生則更關注生存問題,例如如何在公司站穩腳步、如何與老闆相處等。國內的文化更傾向務實。我們可以吸收港台經驗,但必須「接地氣」。如果無法深入理解學生的實際需求,就會產生張力。 未來,學生事工需要更多年輕同工的加入,而全職同工的比例可能會下降。如何培養關注學生、服事校園的義工,將成為新的焦點。
六、義工與同工栽培
Lydia:義工與目前的「帶職事奉」同工有什麼不同?
Moses:義工不同於職場上的畢業生小組長。他們直接參與學生事工,包括陪伴學生、訓練查經和輔導等工作,可以被視為「半個」同工。義工通常在校園附近工作或居住,並以學生事工為主要的服事内容,而非教會內部的服事。因此,他們與教會之間需要有明確的溝通。
Lydia:同工的栽培是一個很大的需求和挑戰。首先,教會與學生事工在理念上存在差異;其次,學生事工的同工無法僅依靠固定的課程或教材進行培訓。實際上,各城市學生事工同工的數量有限,專門的培訓資源也非常稀缺。很多人都在「摸著石頭過河」,通過神學教育來提升自己。其實從長遠來看,學生事工本身也可以視為是一種形式上的「神學教育」。那麼,現在的神學教育如何與同工栽培相結合呢?
Moses:我較早完成了神學教育,對國內神學院的瞭解是,大部分神學院仍以教課和灌輸為主,培養的主要是教會的傳道人,而非具備深層反思能力的服事同工。這與我們文化的教育模式有很大的關係。相比之下,學生事工中針對平信徒的神學訓練和通識講座,可能比傳統神學院的訓練更實用。因為這些同工在接受神學教育之前,首先需要啟蒙。如果缺乏啟蒙,那麽主日學、神學教育,或是大學教育,甚至家庭教育,都會流於灌輸式的模式。比如,在東部沿海某城市,雖然有二、三十家神學院,但由於學生的思維模式和接受能力並未真正改變,以致於神學教育的影響力十分有限。
Peter:對於從事學生事工的同工而言,許多從國外讀神學歸來的人,因為感到難以適應國內環境,甚至轉而選擇進入職場。這表明,我們需要思考如何有效地將國外學到的內容與國內的實際處境結合。 如果無法實現消化吸收,就像「新酒裝在舊皮袋」中,最終無法發揮作用。
Moses:換一個角度看,後現代文化強調「碎片化」,與現代文化追求整體化的理念形成對比。當前的學生正經歷一種「碎片化」的生活方式,他們的經歷就像是一個個分散的片段。而我們的裝備和訓練,目標是幫助他們將這些碎片整理出一條清晰的主線。但許多時候,人生的確是由無數的碎片所構成的。然而,在這些碎片中,一個人若能經歷到上帝,並回到上帝的懷抱,這些碎片本身就具有了意義,而且能夠引導他們持續走在認識上帝、經歷上帝的道路上。
小結
我們所牧養的學生群體,早已不再是因外界壓力被「圈養」,而是主動選擇「圈養」自己的年輕一代。作為前線服事的同工,我時常期待這些學生能夠快速成長,與我們一同前行,卻往往忽略了真正的牧養之道,是先與他們站在一起,進入他們的處境,與他們同行。 這實際上也是上帝向來所做的事情——祂的應許是,祂會與祂的子民同在。
鑒於各地城市環境、同工團隊背景的差異,國內的學生事工呈現出複雜多樣的面貌。這篇分享無法詳盡涵蓋每一方面,但希望通過對這些話題的探討,能夠為更多牧者、學生事工同工,以及關心學生事工的讀者帶來一些啟發和幫助。同時,也盼望由此引發更多國內外肢體對學生事工現狀的關注和探討,以推動更廣泛的交流與合作。
現於神學院就讀舊約神學碩士,過去十年在學生團契當中服事年輕人。曾在趙天恩牧師創辦的神學院接受道學碩士的裝備,深受「三化異象」的影響,對神學教育及學生事工有負擔。 ↩︎
[2] 以前,在國內大部分大學校園,我們可以透過與信仰相關的調查問卷,或直接到新生宿舍逐一敲門的方式,來尋找基督徒或對信仰感興趣的學生,這種方式被稱為「掃樓」。 然而,隨著大學管理政策的變化和限制的加強,目前能夠繼續使用「掃樓」方式的大學逐漸減少,不同學校的情況也有所不同。
[3] 這裡提到的「學生主導」,原是用來形容學生在成熟度、屬靈生活的積極性與投入度方面的表現,以及他們在學生團契中展現出的主導性(因為學生團契的主體是學生而非同工)。 理想中的學生主導,意味著學生能夠根據他們所面臨的處境,以及在群體成長中遇到的問題、挑戰和感受,主動規劃和引導團契的活動。 同工則以陪伴和支持為主,説明這一代學生在其所處的環境中肯定上帝賦予的恩賜,並領受上帝的呼召,活出基督的生命。 然而,Peter同工在此表達的是另一種「主導性」。 這種主導性更多體現在學生表達個人意見和想法方面,但與學生團契期待的主動帶領和積極投入有所不同。